淳熙十四年(1187)十月八日,太上皇帝高宗驾崩于德寿宫。十一月二日,孝宗手诏:“皇太子可令参决庶务。”所谓“庶务”,就是日常政务,皇太子可以参与日常政务的决策,皇太子办公的地点为“议事堂”。随后,孝宗与右丞相周必大秘密磋商了皇太子参决的相关制度:
1 .皇太子隔一天与宰相、执政在议事堂商议政务;
2 .议事堂可以决定所有官员的任命,但京官馆职、外官知州以上的官员的任命须向孝宗呈报请示;
3 .新任的知州都要到议事堂向皇太子参见辞行,并且可以以札子的形式现场奏事,皇太子若判断奏事的内容可行,可与宰相、执政一起进呈给孝宗。但是,侍从知州、监司知州、武臣铃辖兼任的知州不需要向皇太子辞行。
孝宗还对周必大说,皇太子隔一天在议事堂参决政务,次日要在便殿孝宗接见宰执之时侍立:“皇太子议事次日,须当于内殿侍立,不进呈文字,止要听闻朕与卿等商议政事。兼朕时亲问太子某人其才如何,某人议政事如何,不如此亦无补于聪明。”通过旁听,并接受孝宗的考问,皇太子能够迅速熟悉政务。但因为孝宗本人还在为高宗服丧,没有恢复御殿听政,因此,皇太子并未立即“参决庶务”。直到淳熙十五年(1188)正月初二,孝宗恢复御延和殿,命宰相、执政们在向自己奏事完毕后过堂议事,这是皇太子第一天履行参决的职责。
从表面上看,参决庶务的皇太子好像权力很大,但究其实质,却可有可无。第一,皇太子没有被允许组建自己的幕僚班子,而是被他父亲派来的宰执寸步不离地围绕着,参与到议事堂的所有政务之中。第二,皇太子也不能直接向皇帝请示汇报,即使在内殿侍立时,也不能向孝宗“进呈文字”,而宰执倒是可以现场奏事,议事堂能够决定的事项要通过宰执,不能决定需要请示的事项也要通过宰执。总之,皇太子并不是皇帝之下、宰执之上的一个独立的决策层级,而是既有决策体系中可有可无的一个装饰品。这其中似乎只为皇太子留下了一点决策空间,但这点决策空间却足以点燃皇太子对皇位的渴望。
与乾道七年任临安府尹一样,很多士大夫都从中嗅出了分裂不和的气味。太子东宫的僚属太子侍读杨万里坦率地建议太子:“民无二王,国无二君。今陛下在上,又置参决,是国有二君也,自古未有国贰而不危者。”具体来说,会有小人投机观望,挑拨太子与皇帝的关系:“盖国有贰,则天下向背之心生;向背之心生,则彼此之党立;彼此之党立,则谗间之言启;谗间之言启,则父子之隙开。开者不可复合,隙者不可复全。”杨万里正确预见到了禅让之后,光宗与太上皇帝关系破裂,建议辞去此职。当时任太子左谕德的尤袤献书于太子,再三提醒他:“愿殿下事无大小,一取上旨而后行;情无厚薄,一付众议而后定。”他警告太子:“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,不交外事。抚军监国,自汉至今,多出权宜,事权不一,动有触碍。”最好等到高宗神主升树太庙之后,太子就提出辞去“参决庶务”之职。(毕沅:《续资治通鉴》卷一百五十一)
杨万里和尤袤的担心绝非过虑,淳熙十四年(1187)十二月十三日,起居郎胡晋臣在孝宗面前奏对时,揭发太仆寺的属官(“驰坊”)常昌弼扬言,太子参决国事是他上书建议的结果。孝宗当场发作:
“如此事,朕不谋之宰辅,虽父子间,亦曾说乃出朕意!”太子参决国事是孝宗个人的决断,从未与宰相们商量,并曾明确告诉太子此事:“乃出朕意!”行事如此机密,仍有小人贪天之功为己有,应该重重惩罚。胡晋臣当场劝阻:“陛下如果惩罚他,倒反成就了此人的名声,弄假成真;但不惩罚是绝对不行的,只是要秘密施行。”次日,右丞相周必大在延和殿奏事,孝宗说:“常昌弼给予祠禄,免去现职,如何?”众臣都以为可以了,孝宗仍意犹未足,坚持加重惩罚,周必大说:“却恐成其诡妄,只如此足矣!”常昌弼事件发生时,距离孝宗宣布太子将参决国事不到一个月时间,一个常昌弼逃过一劫,让更多的“常昌弼”看到了政治投机的巨大空间。可见,如果皇太子能听从尤袤的建议尽快辞职,就能杜绝常昌弼事件的重演。
淳熙十四年(1187)十一月太子参决的消息公布后,杨万里、尤袤、常昌弼都强烈地感觉到,一旦太子参决,一个前所未有的决策模式必将诞生,中央政治权力的格局也必将重新划分,至于这一变化对南宋社稷是福是祸,对太子本人的命运是喜是忧,则从各自的利益归宿出发作出了不同的判断。然而,太子参决庶务的实际运行情况绝对会让杨万里、尤袤、常昌弼们大跌眼镜!因为所谓“参决庶务”只存在了区区15天!这15天的历史被丞相周必大的日记《思陵录》忠实地记录下来,让今人能够间接地感受到太子内心的憋屈。
淳熙十五年(1188)正月初二(戊戌)早,周必大、王淮两丞相先到延和殿孝宗御前奏事,然后到太子议事堂拜见太子,两相与太子商议了今后开展工作的一些技术细节,然后引见了新任德安府知府秦靖、前知合州罗献能,二人都在太子面前展读札子。太子第一次过了参决庶务的瘾。
然后从初三(己亥)到初五(辛丑),朝廷不是放假就是适逢国忌行香不办公;好不容易到了初六日朝廷终于正常办公。孝宗在垂拱殿接见宰执们,却未见太子议事堂办公的记录。初七(癸卯)是人日,纪念女蜗娘娘造人,朝廷放假。初八(甲辰),微雨,本日延和殿无常朝,但孝宗在清华阁接见了宰执们,处理政务,未见太子出现。
初九(乙巳),雨,本日常朝。上朝前,周必大率领宰执先到太子待班阁处,向太子简单介绍今天要向皇帝奏请的事项,并且确定今后都按照这个流程执行。然后,太子与群臣上殿,并侍立。在孝宗与宰相执政商议政务时,孝宗不断地询问太子的意见,并对太子的回答表示满意,最后孝宗对太子说:“今后不必间日参决,自可每日侍立,只此便是参决。”退朝后,孝宗命令今后内朝奏事,太子都应该侍立。谈笑风生之际,孝宗突然改变了太子在议事堂与宰执隔日见面的程序,转而命他在内朝侍立听政,太子最后一点权力空间也被取消了!
接着,初十(丙午),适逢旬休,朝廷放假;十一日(丁未),下大雨,皇帝传旨免上朝;十二日(戊申),国忌行香,又不上朝;十三日(己酉),又是国忌行香;十四日(庚戌),上元节,朝廷放假;十五日(辛亥),总算正常办公了,延和殿早朝,皇太子侍立,宰执奏事,但无太子在议事堂办公的记录;十六日(壬子),又是节假。
十七日(癸丑),延和殿常朝,周必大等宰执先在延和殿奏事,然后赴议事堂,向太子引见新知峡州陈越卿、新知安丰军王仲坚、新知施州朱起宗三人。这是周必大的《思陵录》中最后一次出现太子议事堂的记载,至此直到淳熙十六年(1189)二月(《思陵录》记事的时间下限),再无太子参决庶务的记载。其原因应该就是本月初九日孝宗发话,今后太子只需侍立听政,不必隔日与宰执在议事堂参决庶务。
历史向太子以及杨万里、尤袤、常昌弼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,轰轰烈烈的“太子参决庶务”就因为孝宗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了!
作者:浙江省社会科学院 王宇 (原载《最是难言父子间——南宋孝宗与光宗的恩怨》,杭州出版社2014年10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