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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“力行”到“实行”的重大转折———王阳明“实行”哲学的新辨析

2023-11-21 19:27:43 来源: 社科在线

  

  摘要:孔子曰“力行近乎仁”,还不即是“仁”。明代王阳明倡“致良知”“知行合一”之“实行”,“实行”即是“仁”。阳明从“力行”推至“实行”,这一“实行”思想贯穿于阳明的立身行事、为官讲学,是其一以贯之之道。致良知在于致,知行合一在于行,事上磨炼即格物。格物是格事,非格心,也非格理。格物工夫就是下学的工夫,知行合一落实于行。格物是致知工夫,知得致知,致知即致良知。致良知要突出“着实”之工夫,致良知在于致。知行合一即是致良知之工夫,知行合一之“知”即“良知”,知行合一即行良知。阳明之学,无论致良知还是知行合一,都落实在“必有事焉”,事上磨炼,即是行。

  关键词:王阳明;实行;致良知;知行合一;格物

  明末心学流于禅弊,束书不观,游谈无根,被讥之为高蹈玄虚。世人认阳明倡导其始,流风所及于是,阳明为之所累。实不知阳明所发皆为针虚而倡实,由“力行”到“实行”,提倡“实行”哲学,可谓后世实学之开山者。后人所误不能致病于阳明也。

  一、针虚倡实,由“力行”到“实行”

  “力行”一词在《尚书·泰誓》已出现:“今商王受,力行无度,播弃犂老,昵比罪人。”《尚书孔氏传》对之解释:“行无法度,竭日不足,故曰力行。”“力行”即竭力而行。孔子到宋明理学家都有“力行”之说。《礼记·中庸》记“子曰:‘好学近乎知,力行近乎仁,知耻近乎勇!’知斯三者,则知所以修身;知所以修身,则知所以治人;知所以治人,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有“子力行之,亦以新子之国”之语,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也有“为治者不在多言,顾力行何如耳”之言。这里的“力行”是一种政治实践,但从《中庸》开始也有了哲学思维的层面。到宋理学时代更为突出,朱熹很重视为学之“力行”,“夫学问岂以他求,不过欲明此理而力行之耳”。但在朱熹这里,为学是有次第的:“论先后,知为先;论轻重,行为重。”他主张知先行后的“力行”。直到朱熹,“力行近乎仁”,还不即是“仁”,并且知行是分离的。王阳明也讲“力行”,但在他这里,“力行”是功夫也是本体:“知之真切笃实处,即是行;行之明觉精察处,即是知。”真知即是行,明行即是知。“真知即所以为行,不行不足以谓之知”;“致知之必在于行,而不行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”。王阳明的主张是知行合一的,这就由“力行”走向了“实行”。

  阳明在论孔子不得已删述《六经》时,明确为学之目的:“天下之大乱,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。使道明于天下,则《六经》不必述。删述《六经》,孔子不得已也……孔子述《六经》,惧繁文之乱天下,惟简之而不得,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,非以文教之也……天下所以不治,只因文盛实衰,人出己见,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,徒以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,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,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、反朴还淳之行,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。”天下之大乱在于虚文胜、实行衰;天下所不治在于文盛实衰,指出“实行”为治乱之根本。要对治这一弊病,在于“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也”,而“非以文教之”。故应提倡“敦本尚实、反朴还淳之行”。在论为学之大病时,强调务实,“为学大病在好名”。“名与实对,务实之心重一分,则务名之心轻一分;全是务实之心,即全无务名之心;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,渴之求饮,安得更有工夫好名?”名与实对,要重在务实,不要好名。之所以有好名之心,是因为务实之心还不够。并进一步以解“疾没世而名不称”之“称”之声读,厘清名实关系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’,称字去声读,亦‘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’之意。实不称名,生犹可补,没则无及矣。”“称”在这里不是“称扬”或者“称述”之意,而是“相称”之意。君子不是担心到死名声不被人家称述,而是担心在死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做到与“君子”这个称呼相称。王阳明注重的是务实基础上的名实相称。如果“实不称名”,就如“声闻过情”,君子是深以为耻的。在时人对阳明“格致诚正”之说有“空虚顿悟”之误解时,阳明在《答顾东桥书》中辨明:“区区‘格、致、诚、正’之说,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,体究践履,实地用功,是多少次第、多少积累在,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。”自己为学和教人为学是在事上“体究践履,实地用功”,要经过“多少次第、多少积累”,不是空虚顿悟之说,而是实行实用之学。

  关于阳明“实行”哲学,其弟子徐爱和钱德洪都有很好的体悟和总结。徐爱悟到“反身实践”:“爱因旧说汩没,始闻先生之教,实是骇愕不定,无入头处。其后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,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,舍是皆傍蹊小径、断港绝河矣!”钱德洪总结阳明之学时,归之于“惟以实体得”:“然师门‘致知格物’之旨,开示来学;学者躬修默悟,不敢以知解承,而惟以实体得,故吾师终日言是,而不惮其烦;学者终日听是,而不厌其数;益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,几迎于言前,神发于言外,感遇诚也。今吾师之殁,未及三纪,而格言微旨,渐觉沦晦,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,多言有以病之耶?学者之趋不一,师门之教不宣也。”于是整理阳明的逸稿为《传习录》,希望“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,则无疑于是录矣”。刘宗周对阳明“致良知”也有很高的评价:“先生承绝学于词章训诂之后,一反求诸心,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,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,曰致良知。良知为知,见知不囿于闻见;致良知为行,见行不滞于方隅。即知即行,即心即物,即动即静,即体即用,即工夫即本体,即下即上,无之不一,以救学者支离眩骛,务华而绝根之病,可谓震霆启寐,烈耀破迷,自孔、孟以来,未有若此深切著明者也。”认为阳明之学为务实之学,可救治当时学者“支离眩骛,务华而绝根之病”,是孔孟以来最为“深切著明”者。并认为阳明之“良知”是知,“致良知”是行,即知即行,即工夫即本体,是知行合一的。即知即行,致良知就是行良知,当真知时就实际已行了,当明行时就实际已真知了,这是“实行”的哲学,并非“力行”的哲学。黄宗羲也认为阳明是“行”的哲学,以救“空穷理”“知上讨分晓”之非:“先生之格物,谓‘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。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,如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皆是行也。笃行之者,行此数者不已是也’。先生致之于事物,致字即是行字,以救空空穷理,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。”对于阳明“致良知”在于“致”,马一浮给予了特别强调:“阳明语极分晓,岂有单传密授之说?良知人人具有,但不知致耳。良知便是本体,致便是功夫,安有内外?”良知人人本来具有,需要的是去体究;“致良知”是即本体即功夫,是知行合一的,需要的是去实行。阳明之学极其分明,并不隐晦,只是学者不肯下功夫践履罢了,只在冥想上打转。

  钱穆《阳明学述要》对明学的特点有个总体概括,第一个就认为明学最显著的倾向是“重行而轻知”:“明学的一般倾向,最显著的,是他们的‘重行’而‘轻知’。宋儒本来已是看重修养方法,胜过一切的智慧的了;而这一种风尚,到明代尤见极端。他们爱切实,爱单纯……”这对于整个明学来讲算是妥当的,但对阳明来讲,只对了一半。阳明固是“重行”“爱切实”,但并非“轻知”,而是知行合一的“实行”哲学家,这一“实行”思想贯穿于其立身行事、为官讲学,是其“一以贯之”之道。阳明之实行,无论致良知还是知行合一,都落实在“必有事焉”,事上磨炼,即是行。

  二、事上磨炼,重在实行

  致良知在于致,知行合一在于行,事上磨炼即格物。格物是格事,非格心,也非格理。格物工夫就是下学的工夫,知行合一落实于行。格物是致知工夫,知得致知,致知即致良知。致良知要突出“着实”之工夫,致良知在于致。知行合一即是致良知之工夫,知行合一之“知”即“良知”,知行合一即行良知。阳明之学,无论致良知还是知行合一,都落实在“必有事焉”,事上磨炼,即是行。

  (一)格物即格事,非格心,也非格理

  阳明的“实行”思想首先体现在对“格物”的理解。这是阳明为学根本入手处,也是工夫的着实处。他非常重视“格物”之工夫:“吾教人致良知,在格物上用功,却是有根本的学问”;“工夫难处,全在格物致知上”;“《中庸》言‘不诚无物’,《大学》‘明明德’之功,只是个诚意。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”。他对后儒误解“格物”深感不安:“为学须有本原,须从本原上用力,渐渐盈科而进……圣人到位天地,育万物,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。后儒不明格物之说,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,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,岂有此理?”

  何谓“格物”?阳明解“物”为“事”。“我解格作正字义,物作事字义”;“物者,良知所知之事也”。徐爱向阳明请教所感时,阳明对其“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”给与了肯定回答。“爱曰:‘昨闻先生之教,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。今闻此说,益无可疑。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,皆从心上说。’先生曰:‘然。身之主宰便是心,心之所发便是意,意之本体便是知,意之所在便是物。’”在阳明这里,格物即格事。所格之事又为何?阳明说:“心者身之主也,而心之虚灵明觉,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。其虚灵明觉之良知,应感而动者谓之意;有知而后有意,无知则无意矣。知非意之体乎?意之所用,必有其物,物即事也。如意用于事亲,即事亲为一物;意用于治民,即治民为一物;意用于读书,即读书为一物;意用于听讼,即听讼为一物;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,有是意即有是物,无是意即无是物矣。物非意之用乎?”知是意之体,意之所用必有事,所格必有事,所格之事即事亲、治民、读书、听讼等,即为日常伦用之事。

  但阳明又讲:“格者,正也。正其不正,以归于正也。”“格物,如《孟子》‘大人格君心’之‘格’,是去其心之不正,以全其本体之正。但意念所在,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,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,即是穷理。天理即是‘明德’,穷理即是‘明明德’。”格物可以说是正事、正心或格心吗?王阳明的不同用语有不同的针对性,同一用语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义。就“理”言,都是一样的。“格物者,《大学》之实下手处,彻首彻尾,自始学至圣人,只此工夫而已。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。夫正心诚意、致知格物,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,其所用力,日可见之地。故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;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;诚意者,诚其物之意也;致知者,致其物之知也: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!理一而已。”在这里格物、致知、正心、诚意是同一个意思。但在具体指称时含义是不同的:“以其理之凝聚而言,则谓之性;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,则谓之心;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,则谓之意;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,则谓之知;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,则谓之物。故就物而言谓之格;就知而言谓之致;就意而言谓之诚;就心而言谓之正:正者,正此也;诚者,诚此也;致者,致此也;格者,格此也。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。”这里的格物、致知、正心、诚意就有不同的指称了。格物之“物”指的是“明觉之感应”。“明觉”为何?“夫心之本体,即天理也。天理之昭明灵觉,所谓良知也”;“心之虚灵明觉,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”。“明觉”即良知。“明觉之感应”就是指应物而感,是为“事”。

  因此,就“理”而言,格物是格事,格事也是格心。但就具体指称而言,“物”即事也,王阳明有明确的说法,而“格物”为“格心”没有明确的说法。同时阳明用“格物”大都是在具体情境中使用的,所以阳明之“格物”为“格事”。虽有“格物穷理”“心即理”,还不能就说“格物就是格心”。

  (二)知行合一在于行,致良知在于致

  “格物是致知工夫,知得致知,便已知得格物。”致知即致良知。“知者行之始,行者知之成:圣学只是一个功夫,知行不可分作两事”;“知之真切笃实处,即是行;行之明觉精察处,即是知,知行功夫本不可离”。这里的格物工夫所指为何?“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,自然上达去,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。”格物工夫就是下学的工夫,知行合一落实于行。阳明又从学、问、思、辨、行来解释知行合一:

  笃者敦实笃厚之意,已行矣,而敦笃其行,不息其功之谓尔;盖学之不能以无疑,则有问,问即学也,即行也;又不能无疑,则有思,思即学也,即行也;又不能无疑,则有辨,辨即学也,即行也。辨即明矣,思既慎矣,问既审矣,学既能矣,又从而不息其功焉,斯之谓笃行。非谓学、问、思、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。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;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;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;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;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: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,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。

  学、问、思、辨都是学,即学即行,没有学而不行的;即行即学,也没有不行而可以为学的,学行是合一的。就“析其功而言”,为学、问、思、辨、行,学、问、思、辨为知;“合其事而言”,即知行合一。

  “知行二字即是功夫,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。”知行合一即是致良知之功夫,知行合一之“知”即“良知”,知行合一即行良知。那知行合一可谓就是致良知?即行良知就是致良知吗?

  阳明在为学落实于致良知时,曾有过一个致思的过程:“吾昔居滁时,见诸生多务知解,口耳异同,无益于得,姑教之静坐。一时窥见光景,颇收近效。久之,渐有喜静厌动,流入枯槁之病。或务为玄解妙觉,动人听闻。故迩来只说致良知。良知明白,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,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,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。此便是学问头脑。我这个话头,自滁州到今,亦较过几番。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。”如何致良知?“天理即是良知,千思万虑,只是致良知”;“良知头脑,是当去朴实用功,自会透彻”;“良知本是明白,实落用功便是”。致良知是“朴实用功”“实落用功”。如何“朴实用功”“实落用功”?“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,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。吾心之良知,即所谓天理也。致吾心良知天理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。致吾心之良知者,致知也。”“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”,要事上磨炼。“夫必有事焉,只是集义。集义只是致良知。”那为什么不直接用“集义”,而用“致良知”?阳明解为:“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,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。故区区专说致良知,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,便是格物;着实去致良知,便是诚意;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,便是正心;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;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: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。”致良知是要突出“致”之“着实”工夫,体现“实行”之思想。

  (三)事上磨炼

  虽然阳明一再主张“夫学贵得之心”,并非悬空求心,而是心上磨事。这也是后学只知阳明“求心”,却对阳明如何求心没有真正理解,而走上了空虚顿悟之学。阳明说“圣贤论学,多是随时就事”,“区区格致诚正之说,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,体究践履,实地用功”,“随时就事”之“事”为“日用事”,“随时就事”之“就”为“体究践履,实地用功”。就其理一言,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是一件,就其分而言之,都落实于物。“只要知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是一件……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,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,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,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,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:只是一件。意未有悬空的,必着事物,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,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,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弊而得致矣。”

  当有人问:“静时亦觉意思好,才遇事便不同,如何?”阳明说:“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。如此临事,便要倾倒。人须在事上磨,方立得住;方能静亦定、动亦定”;“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,乃有益。若只好静,遇事便乱,终无长进”。不能只养静,要用克己功夫,即“在事上磨,方立得住”;若“只好静,遇事便乱,终无长进”。阳明之致良知不是静坐冥想而得,是要在日常事物中实行磨炼,离开事物都是空无着落。他说:“簿书讼狱之间,无非实学;若离了事物为学,却是著空。”在这里,阳明一再强调致良知要在事上下功夫,这也是养心之良方。“吾儒养心,未尝离却事物,只顺其天则自然,就是功夫。”

  三、后人所误,不能病于阳明

  后人对阳明之学的误读主要在于对“四句教”和“知行合一”的理解。

  (一)“四句教”的误读

  刘宗周说:“今天下争言良知矣。及其弊也,猖狂者参之以情识,而一是皆良;超洁者荡之以玄虚,而夷良于贼,亦用知者之过也。夫阳明之良知,本以救晚近之支离,姑借《大学》以明之,未必尽

  《大学》之旨也。而后人专以言《大学》,使《大学》之旨晦,又借以通佛氏之玄觉,使阳明之旨复晦,又何怪其说愈详而言愈庞,卒无以救词章训诂之锢习而反之正乎!”后学对阳明“良知”误读的情况,既有“猖狂者参之以情识”,又有“超洁者荡之以玄虚”。后学不知阳明之“良知”是为救当时为学之支离。用《大学》之旨以明之,非在于《大学》之文本,而后人专言《大学》,并参于佛氏之玄觉,背离阳明之良知,使阳明之良知晦而不明。这非阳明之过也,而是后人所误也。刘宗周虽然看到了后学对阳明之学的误解,但其对阳明之学也有所误,主要是针对阳明“四句教”。黄宗羲专门在《子刘子行状》记载:

  (蕺山)先生以谓新建之流弊,亦新建之择焉而不精、语焉而不详有以启之也。其驳《天泉证道记》曰:“新建言‘无善无恶者心之体,有善有恶者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’如心体果是无善无恶,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?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起?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用?无乃语语绝流断港乎!”其驳良知说曰:“知善知恶,从有善有恶而言者也。因有善有恶而后知善知恶,是知为意奴也,良在何处?又反无善无恶而言者也。本无善无恶,而又知善知恶,是知为心祟也,良在何处?止因新建将意字认坏,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,仍将知字认粗,故不得不进而求精于心,非《大学》之本旨,明矣!”盖先生于新建之学凡三变:始而疑,中而信,终而辩难不遗余力,而新建之旨复显。

  刘宗周认为阳明之“无善无恶”与“有善有恶”是矛盾的,并进而认为阳明“良知说”将“意”字认坏,将“知”字认粗,只好求精于心。其实,王阳明是从知行合一上的贯通,刘宗周是从理论上的思考;王阳明在实行中而实知,刘宗周在话头上辨分晓。刘宗周可能没有理解阳明之贯通的实行哲学,不知王阳明重在后两句。“知善知恶是良知”,知也;“为善去恶是格物”,行也。先从知行上着手,即从事上磨炼,是落实到“行”的。不是悬空去理解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”,而是在知行合一的同时才能印证。马一浮对此有正确的理解,当有人求教阳明“四句教”中前两句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”时,他说:“这两句且慢着,先理会‘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’。”

  阳明弟子王龙溪也是在这里误读了阳明之学,只看到了上半截,忽略了下半截,没有真正理解阳明“四句教”是“彻上彻下语”,以至有神秘的“无心之心则藏密,无意之意则应圆,无知之知则体寂,无物之无则用神”的“四无”说,把良知作佛性看。刘宗周说:“王门有心斋、龙溪,学皆尊悟,世称二王。心斋言悟虽超旷,不离师门宗旨;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,凭空期个悟,终成玩弄光景,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。”这也致使后学对阳明之学背之又背,禅之又禅。黄宗羲在《子刘子行状》排列龙溪学传承说:“当是时,浙河东之学,新建一传而为王龙溪畿,再传而为周海门汝登、陶文简望龄,则湛然澄之,禅入之;三传而为陶石梁奭龄,辅之以姚江之沈国谟、管宗圣、史孝咸,而密云悟之,禅又入之。”

  (二)“知行合一”的误读

  黄宗羲对阳明之学评价很高,也有所继承。在《姚江学案》说:“有明学术,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,未尝反身理会,推见至隐,所谓‘此亦一述朱,彼亦一述朱’耳……自姚江指点出‘良知人人现在,一反观而自得’,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。故无姚江,则古来之学脉绝矣!”并且对后学对阳明之学的误解也有所指出,一是后学“各以意见搀和,说玄说妙,几同射覆”,背离阳明立言之本意;二是只在知识上求见本体,并以此为良知,对阳明之良知误之又误;三是混同佛氏“本心”与阳明“心学”,不知阳明“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,而在天理”。他在《姚江学案》中有记述:

  先生致之于事物,致字即是行字,以救空空穷理,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。乃后之学者测度想像,求见本体,只在知识上立家当,以为良知。则先生何不仍穷理格物之训,先知后行,而必欲自为一说邪!

  夫以知识为知,则轻浮而不实,故必以力行为功夫。良知感应神速,无有等待,本心之明即知,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,不得不言“知行合一”。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。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,不知儒、释界限只一理字……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,而在天理……

  黄宗羲在批评后学误读阳明之学时,也对阳明之学提出了自己的理解。他认为阳明注重“行”,阳明之“格物”教人只是一个“行”,“致字即是行字”,“必以力行为功夫”。相对来讲,黄宗羲理解阳明之学为重“行”的哲学,认识还是很到位的,但“力行”并非阳明为学之真正本意,这与他对“知行”的关系的理解有关。黄宗羲之所以主张“力行”,还是缠绕于知先行后的老路,先知后才竭力而行。就如“力行近乎仁”,还不即是仁,对于“知”“行”还没有真正贯通。而阳明之学是贯通之学,真知时已行,明行时已真知,即知即行、即行即知的知行合一的实行,实行即是仁。所以,黄宗羲提出“力行”之说,重在于“行”,是对阳明“实行”之学的部分继承,但还并非阳明之“实行”。

  (三)误读之原因

  后学之所以对阳明之学有这些误读,与没能真正理解阳明求之于心的真义有关。在阳明这里,良知是人人本有的,但由于外物所蒙蔽,需要致良知,把良知呈现出来,这就在于“致”,不在于“良知”。如何致良知,就“必有事焉”,需要事上磨和事上立,“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,事事物物皆得其正”,在“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”时,吾心良知得以呈现,同时事事物物也皆得其正。这也是知行合一之实行。阳明强调知行合一,不能行的不是真知,不是真知即不能行的,知时已行,行时已知,知行没有先后,而重在实知实行。

  阳明虽重心,并非悬空求心,而是心上磨事。心上磨事,就需格物,格物是格事。而此“事”非具体对象之物,而是人与对象之物的关系,比如事亲,不是在“亲”上,而是在如何“事亲”上。这是后学虽从外在之物上调转头来,却只抬头看天,没有低头看地,只知求心,不知如何求心,而致空虚之学。

  同时,后学大都也没有阳明为学中的博综众学之学思,更没有他所经历的千死百难之磨炼。“泛滥于词章”,“读考亭之书,循序格物”,“出入于佛老”,“居夷处困,动心忍性”印证“五经”,这是阳明学思之路,既有知识的积累,也有深入的思考,而后悟证。谪守龙场,险被追杀,荡平诸寇,起兵讨濠,这是阳明的千死百难的经历磨炼。在居夷处困中磨心,在险被追杀中磨身,在荡平诸寇、起兵讨濠中磨事。磨心、磨身都是在事上磨,一归于磨事,随时磨,随事磨,行中知,知中行,彻上彻下,上学下达,贯通心、性、意、知、行,可谓“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是为“立言、立功、立德”。非是后学所为之支离,只闻阳明学说之结论,未经阳明为学之工夫;只学阳明之体悟,未有阳明之磨炼。钱穆在《阳明学述要》中对此有非常到位的论述:

  他所认识的“良知”,决不是一件现成的东西,也不是平易简单的把戏,更不是空疏无着落的一句话。要研究王学的人,不要忘了他成学前的那一番经历。他说“立志”,说“诚意”,说“事上磨炼”,说“知行合一”,说“易简”,说“真切”,凡他说的一切,我们要把他自己成学前的种种经历来为它下注释。若忘了他的实际生活,空来听他的说话,将永不会了解他说话的真义。若空听了他的说话,又忘了你自己当身的实际生活,那便更不会了解他说话的一番真义所在了。

  后学误会阳明,岂可病于阳明?

  在中国哲学发展历程中,自《尚书》提出“力行”,到《中庸》重视“力行”,“力行”由政治实践开始向哲学思维转变。“力行”思想在中国哲学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地位,因为这涉及对尊德性与道问学、顿悟与渐修、上学与下达等重大哲学问题的认识,即内圣外王的为学路径与方法。具体来讲,就是知与行的关系问题。“力行”什么?就是“道”“理”等,那么在行之前要先知道所要行的是什么,这就意味着知行是分离的,并且是知先行后。阳明之前,大体都是这种认识。而阳明一改成说,提出“知行合一”的实行之学,贯通尊德性与道问学、上达与下学,使儒家“内圣外王”之学再放光芒。这是哲学上的重大转变,也是后来之实学的真正先导。

  作者:浙江省社会科学院  袁新国  (原载《齐鲁学刊》,2023年第5期)

编辑:肖依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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