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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明心学的实学旨趣

2023-11-07 14:28:18 来源: 社科在线

  

  摘要:阳明心学是传统实学中“心性实学”的典型形态。阳明心学中既有以成就理想人格为目标的道德实践工夫,也有追求“经世致用”的政治实践操作。黄绾、王畿、顾应祥、王宗沐等作为浙中王学的杰出代表,在他们的学术思想与事功成就中,也有以“心学经世”为理论特质的实学内涵。“实学”也就成为阳明心学的一个学术品格。王阳明的“心性实学”还传播至朝鲜、日本,并在东亚实学版图中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“实心实学”。

  关键词:阳明心学;道德实践;心性实学;实心实学

  “实学”作为一个学术思想范畴,不仅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概念,更是侧重于学术史表达的学术命题。根据学界共识,“实学”作为一个具有多层涵义的学术范畴,是一种以“实体达用”为宗旨、以“经世致用”为主要内容的思想潮流和学术体系,既包括元气实体哲学、道德实践实学、心性实学,又有经世实学和实测实学,还有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等诸多形态。明代中后期,随着阳明心学兴起与发展,传统实学主要以“心性实学”的形态呈现。王阳明(1472—1529,浙江余姚人)发扬良知之“心”的道德主体性,“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”,在批判性继承先秦孔孟儒学、两宋新儒学的前提下,提倡古本《大学》,和会朱陆,融通三教,提出并一再重申“良知即天理”“知行合一”“致良知”“明德亲民” “天地万物一体之仁”等哲学思想范畴。进而言之,所谓“阳明心学”,就是由王阳明所奠定,其弟子后学所传承与发展,以“良知”为德性本体,以“知行合一”“致良知”为道德实践工夫,以“明德亲民”为政治应用,以“天地万物一体之仁”为境界追求的“心性实学”。

  一、王阳明:“良知皆实理,致知皆实学”

  王阳明良知心学的入门,格外强调“立志而圣,则圣矣;立志而贤,则贤矣”的道德动力,既有以成就儒家圣贤理想人格为目标的道德实践,也有追求“经世”“务实”的“外王”政治操作与事功实践。故而,“实学”就成为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学术范畴。

  在王阳明的著作文本中,“实学”一词时常出现。《与陆原静书》有论:“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,虽钱谷兵甲,搬柴运水,何往而非实学?何事而非天理?”《传习录》有言:“人须在事上磨,方立得住;方能‘静亦定,动亦定’。” “簿书讼狱之间,无非实学。若离了事物为学,却是著空。”《寄希渊(三)》云:“患难忧苦,莫非实学。”《答路宾阳(癸未)》道:“郡务虽繁,然民人社稷,莫非实学。”《揭阳县主簿季本乡约呈(四月)》言:“据揭阳县主簿季本呈为乡约事。足见爱人之诚心,亲民之实学,不卑小官,克勤细务,使为有司者,皆能以是实心修举,下民焉有不被其泽,风俗焉有不归于厚者乎!”在《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》诗歌中,也有“坐起咏歌俱实学,毫厘须遣认教真”的吟诵。总之,在阳明心学的语境中,弟子门人在出仕之后的政治行为,诸如“钱谷兵甲,搬柴运水”“簿书讼狱”“民人社稷”“亲民”等,皆蕴含着道德实践的工夫,是为“实学”。

  即便是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———“致良知”,也是由“事”而发、对“事”而有的“事”的哲学:“致良知便是‘必有事’的工夫,此理非惟不可离,实亦不得而离也。”根据“实学即儒学”“只用真儒之学方可称‘实学’”的理论判定,我们可以称“真儒”“真三不朽伟人”———王阳明之心学为名副其实的“实心实理之实学”,抑或更为简明的“心性实学”。阳明后学胡宗宪在《重刊阳明先生文录叙》文中,就有“良知皆实理,致知皆实学”的学术论断。

  “知行合一”作为成就“心性实学”的道德工夫论、修身方法论范畴,也是阳明心学在道德、伦理实践领域得以顺利推进的“实学”智慧。王阳明针对朱熹“论先后,当以致知为先”的道德认识论,提出了“知行合一”的新命题:“知者行之始,行者知之成。” “知之真切笃实处,即是行;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。”在阳明看来,道德(如“孝悌”)认识论意义上的“知”与“行”同步发生,认知与实践的过程就是一个“即知即行”的无间断的连续发生体。易言之,作为道德修养即工夫论意义上的“知”“行”,是对阳明心学核心命题“致良知”的拆分、合并与重组,“知”就是“良知”,“行”则是“致”。故而,作为明代阳明心学乃至宋明理学殿军人物的黄宗羲,认为“致字即是行字”,并提出了“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”的新命题。

  我们可以这样说,传统儒学作为一种“有用之实学”“万物一体之实学”,是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完美统一,而在王阳明的道德实践和政治实践中,“内圣外王”这一儒者的最高理想得以充分彰显、完美体现。也就是说,王阳明“真三不朽”的光辉业绩亦表明了其心学思想内涵着“万物一体之实学”的实践性因素。限于篇幅,这里对王阳明在外王事功方面的成就,诸如提督南赣军务,征横水、桶冈、三浰;巡抚江西,征宁藩;总督两广,平定思田,征剿断藤峡、八寨等具体的政事、军事案例,不作赘论。

  黄绾、王畿、顾应祥是王阳明的亲炙弟子,王宗沐系王阳明的再传弟子,他们作为浙中王学的杰出代表,在各自的学术思想与政事实践中,也有以“心学经世”为特质的“心性实学”思想内核与理论旨趣。

  二、黄绾:“有为,正圣人所以经世”

  浙南阳明学者黄绾(1480—1554,浙江黄岩人)在晚年所架构的学术思想体系———“艮止执中之学”,就是一种追求“功效”的儒家“有用之学”。黄绾在《复王汝中书》中对“圣学经世”有这样的理论阐释:“夫圣学者所以经世,故有体则必有用,有工夫则必有功效,此所以齐家而治国平天下也。……圣学工夫则在体上做,事业则在用与功效上见。”在《寄吴行斋书》中,黄绾认为,“六经”之《春秋》中记有“经世心法”:“夫《春秋》载圣人经世心法,于此有得,则圣人之学过半矣。”进而言之,儒家经学是一种“实学”。

  黄绾在晚年读书笔记《明道编》中,格外强调“工夫”及其“功效”的重要性:“盖学固不可无工夫,亦不可无功效,若不知有功效,则必不知所抵极矣。” “盖以圣人之学,不为则已,为之必要其成;学而不成,不如无学。故曰‘五谷不熟,不如荑稗’。若无功效,更说何学?此功效所以决不可无,工夫所以决不可错用。若错用而不求功效,此所谓‘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’,所以必堕于支离空虚而无归也。”在黄绾这里,“功效”即是讲求实效、实功、实用。“圣人之学,不为则已,为之必要其成;学而不成,不如无学”云云,也突出强调了儒家一贯强调的“力行近乎仁”的道德实践性格。

  《明道编》还言及,后世学者研读、体悟儒家经典所讲之“道”,当在“人事上理会”:“今之经典,古之人事也,不在人事上理会到极致处,则性终不明,道何由著?”宋儒陆九渊言:“《孝经》十八章,孔子于践履实地中说出来,非虚言也。”黄绾通读《孝经》并“实地践履”之后,即“信乎象山之知学、知道也,人若不实践,岂知《孝经》之切于身而为圣学之也!”从而得出结论:“《孝经》一书真不在《大学》《中庸》之下。”此既为阳明心学意义上的“知行合一”,也是“经学经世”的一件实证案例。

  基于“经学即实学”的理论前提,黄绾《春秋原古序》开篇即曰:“《春秋》者,夫子经世之志,处变之书也。”进而他还针对时人对“《春秋》史也,而可为夫子经世处变欤”的疑惑,予以解惑:“史载当时天下之事,夫子观史而见其义,因义而见其所载之当否。其义有关于天下之故者,则书而存之,所谓夫子笔之也。其义无关于天下之故者,则削而去之,所谓夫子削之也。或笔或削,皆观其义,因其义设以身处之,以权其轻重,定其是非,则当时天下之事,皆夫子所以经纶裁制之宜也,故曰‘其文则史,其义则丘窃取之矣’。”在此,黄绾对孔子“笔削《春秋》”诸事的解读,不仅有将《春秋》作为一部经书的“经学经世”主张,而且还包含了《春秋》作为一部史书所具有的“史学经世”理念。由此可见,黄绾阐释经学、史学的“经世”学风。

  儒家圣人之学“合内外之道”,其学理体系为“成己”与“成物”、“内圣成德”与“开物成务”的有机统一。在《明道编》中,黄绾也多次强调了“儒学”乃“经世之学”的基调:“有为,正圣人所以经世”,“儒则经世之学也”。故而王廷相在为黄绾在浙南台州所创办的石龙书院专作的《石龙书院学辩》一文中,即以“志于圣贤经世之学者”来赞许黄绾,也特别指出黄绾之学“非世儒空寂寡实之学”,而是在实言实行上做工夫。一言以蔽之,不论是为学还是从政,黄绾遵循着“崇实黜虚”“实言实行”的实践风格,这一学术取向与明清之际颜元、顾炎武、黄宗羲等思想家所倡导的“经世致用”的学风颇为吻合。

  三、王畿:“与物同体之实学”

  在阳明弟子门人中,使用“实学”一词频率最高的人,或许是浙东阳明学者王畿(1498—1583,浙江绍兴人)。《王龙溪先生全集》中几乎处处有“实学”的字眼。如《抚州拟岘台会语》载:“学原为了自己性命,默默自修自证。才有立门户、护门户之见,便是格套起念,便非为己之实学。”《蓬莱会籍申约·恤患难》言:“故有孟子之自反,然后可进于颜子之不校,此尚友之次第、一体之实学,所谓终身之忧也。”《怀玉书院会语》云:“吾辈今日既以学问为事,……如外面行不顺利,复须反求自己有所未尽,不得畏难中阻。行之久熟,日就安乐,此便是一劈头到底真功实学。”在王畿的良知心学语境中,“实学”一词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涵义:一是致知格物之“实学”,二是万物一体之“实学”,三是“外王”意义上的儒者中行之“实学”。

  先看修身层面的“致知格物之实学”。《建初山房会籍申约》言:“立此谓之真志,证此谓之真修,了此谓之真悟。此致知格物之实学,吾人外此,亦无复有求端用力之地矣。”《留都会纪》载:“终日与朋友相对,宴安怠惰之气自无所容,精神自然充实光辉,日著日察,相观而善,只此便是致知实学,亦便是吾儒养生正脉路。”《竹堂会语》言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,大志也;致知格物以诚其意,实学也。”在程朱理学的语境中,“格物致知”就是即物穷理;而王畿这里的“致知格物”,则被赋予道德涵养实修实证意义上的“实学”意蕴。

  王阳明在“拔本塞源”论中讲“万物一体之仁”。王畿则予以创新性发展,提出了“万物一体之实学”的新命题,特指“致良知”的道德修养实践达到一定境界的“真实”体验。如《颖宾书院会纪》载:“良知自有天则,正感正应、不过其则,谓之格物。此是绵密不容紊之节次,恳切不容已之功夫,于此实用其力,不为虚见浮气所胜,方是与物同体之实学。”《书同心册卷》云:“今吾所谓心与命者,果安在乎?识得此体,方是上下与天地同流,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,方是一体之实学。”《南游会纪》载:“良知者,性之灵,即《尧典》所谓‘峻德’,‘明峻德’即是致良知,不离伦物感应,原是万物一体之实学。”《华阳明伦堂会语》言:“良知贯彻始终,终之是致知功夫不息,义是几之安处。功夫不息,则时时不息其几,故曰‘可以存义也’。在上居下,不骄不忧,是与天地国家相感应,乾乾时惕之实学也。”《书太平九龙会籍》载:“士尤四民之首,以希贤希圣为实学,以万物一体为实功。”简言之,儒者(仁者)成就圣贤境界而达成的“天地万物一体”之境域,即是“实学”“实功”的完美呈现。

  王畿既强调道德践履实证之“实学”,也讲求外王意义上的儒者中行之“实学”。其《与唐荆川书》云:“千古圣学,本于经世……日应万变而常寂然,方是大镇静,方是经世之实学。”《与丁存吾书》言:“著衣吃饭,无非实学。”在《自讼问答》中,王畿认为乃师阳明良知心学实为“儒者中行之实学”:“先师之学,幼年亦从言入,继从静中得悟,其后居夷三载,从万死一生中炼习过来,始证彻悟,生平经纶事业皆其余事。儒者中行之实学也。”在《〈王瑶湖文集〉序》文中,王畿对儒者的“经世”之学予以详细阐述:“儒者之学,务为经世,学不足以经世,非儒也。吾人置此身于天地之间,本不容以退托,其曰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,固儒者经世事也。然此非可以虚气承当、空言领略,要必实有其事矣。……吾人诚有意于经世,岂忍一日悠悠,甘于退托,漠然视之而已也?天地万物,一体相通,生生之机,自不容已。一切毁誉利害之来,莫非动忍增益,以求尽吾一体之实事,随其力之所及,在家仁家,在国仁国,在天下仁天下,所谓格物致知,儒者有用之实学也。”尽管王畿对阳明后学走向玄虚的“向上一路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但不应一并抹杀王畿对“儒者之学,务为经世”即“儒者有用之实学”与“万物一体之实学”的提倡与呼吁。

  总之,对于王畿良知心学的“实学”意蕴,应基于文本与史事予以客观理性的解读,而非简单地将其划为“禅学”向上一路,予以彻底的批判与否定。

  四、顾应祥:“为学贵乎躬行,而不在口说也”

  浙西阳明学者顾应祥(1483—1565,浙江长兴人),一生勤奋好学,手不释卷;九流百家,无所不窥。《明实录》称:“应祥嗜书,无所不窥,其最自喜者《九章勾股法》,谓能以人法穷天巧。”黄宗羲所撰《明儒学案》称顾应祥好读书,“九流百家皆识其首尾,而尤精于算学”,著有《测圆海镜分类释术》《弧矢算术》《授时历撮要》《传习续录》等。其《测圆海镜(分类释术)》“使后世为数学者,识其大者得其义,识其小者得其数”;“置为数术以测之,于是乎天地之高深,日月之出没,鬼神之幽秘,皆可得而知之矣!”按照中国实学界对“实测实学”“包括中国传统的古典科学”的理解,顾应祥的“数学”“数术”“算学”亦属“实学”形态中的“实测实学”。钱明所撰《浙中王学研究》一书,判定顾应祥之学为“浙中王门的实学形态”,也有一定道理。晚年致仕家居湖州的顾应祥有感于阳明后学中所弥漫的空虚学风(“明心见性之空言”),主动走出“王门”而成为阳明学的批判者。他“不敢以老耄自荒,兢兢业业,检点身心,时刻不敢放过。间以平日所见,及谬论古今人物之贤否、政治之得失,笔之于册,名曰《惜阴录》”。其《惜阴录序》坦言:“多有前人所不道及与当世名儒议论不合者。”而“当世名儒议论”云云,则主要针对乃师王阳明的“致良知”说及前辈学者湛若水的“随处体认天理”论。至于顾应祥在晚年时期展开对王阳明、湛若水心学理论的批判缘由,徐中行在《箬溪顾公应祥行状》中这样辩解:“公少尝从阳明、增城二先生游,然公能自得师,务在笃行实践,不欲空谈性命、哓哓驾说,卒至畔去也。”

  晚年的顾应祥开始笃信宋儒“道学”,亦以“躬行实践为实,未尝徒事乎讲论也”,故而就把理论批判的矛头直指王畿等“近来讲学者”“惟以讲学为名”“讲良知者实未尝致其良知也”:“今之讲良知者,孰不曰‘知行合一’也?及临事之际,义利且不辩,反不如不讲者。何也?自以为‘知行合一’而不实用其力故也。愚故曰:‘当以躬行实践为本’。”“今之讲致良知者,则以致良知为宗旨;讲随处体认天理者,则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旨。然考其实,真能致良知者有几人乎?真能随处体认天理者有几人乎?……为学贵乎躬行,而不在口说也。”在《论异端》文中,顾应祥更是批评王畿等“(儒家)高明之士,顾乃略其(佛教)妄诞,而窃其明心见性之说,以资讲学,惑之甚矣”。

  总之,在顾应祥看来,湛若水、王阳明等明儒皆非名副其实的“真儒”,而濂洛关闽“宋儒”诸子,则是承继孔孟之道的“真儒”:“宋儒以诚敬为入门、以践履为实地,皆主于躬行实践而已。”晚年的顾应祥,尽管以“宋儒”为标杆来批评乃师阳明及同门王畿的学术观点,但其内心世界对阳明先生仍心存敬意,并认可阳明先生提倡的“良知”说与“致良知”之教,只不过主张“致良知”当以“躬行实践”为第一要务,反对讲学式的口说与宣教。顾应祥此举显然是对“学以致用”的“实学”学风的重申与呼应。

  五、王宗沐:“提撕知体,俾有实德实用”

  浙南王门学者王宗沐(1523—1592,浙江临海人)作为江右王门学者欧阳德的学术传人,也传承“王学经世”的“心性实学”理念,以“志真意切”为学问之道:“今日论学,……其切当人心而为顶门上针者,惟‘真’之一字,是从古以来,一颗真人丹也。志真意切,虽万举万差,吾犹信之也,而况其不至于差乎?”基于陆王心性之学的“学统”,王宗沐的心学思想也以“心”为本体,主张学者为学当落实到本体,从本体上用功。他在《与陈明水》的论学书中指出:“自开辟以至今日,惟有一心,更何不同之有?即于此有疏密迂径之差,亦不过目前殊异,至其收功结局,当亦不远。”在《刻〈传习录〉序》中有云:“夫天下莫大于心,心,无对者也,博厚高明,配于天地,而弥纶参赞,际于六合,虽尧、舜之治与夫汤、武之烈,皆心之照也。”这与阳明在《象山文集序》中所揭示的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”,更是一脉相承。

  借此,王宗沐提出了以“不息之学”为学术宗旨的心学理论,认为“心体不息”。“心不息,则万古如一日;心不息,则万人如一人”,此“不息之体,炯然在中,悟则实,谈则虚,譬之孤舟颠沛于冲风骇浪之中,帆橹莫施,碇缆无容,然后视柁力之强弱以为存亡。叶尽根呈,水落石出,而始强立而不返矣”。从中可以看出,王宗沐“不息”之“心体”实则源自王阳明心学的良知“本体”。而王宗沐的“不息之学”也具有“实德实用”的特征,故有论者言:“宗沐少受学于欧阳文庄(欧阳德)公,深契文成(王阳明)良知之旨。其学问不立门户,惟提撕知体,俾有实德实用。”

  基于“不息之学”的“实德”之“心体”,“外王”实践操作层面才有“实用”。王宗沐心学的“实用”性主要体现为关注并重启明代的“海运”诸事。明隆庆五年(1571年),时任山东布政使的王宗沐议复开海运而撰成《海运详考》;时任吏部尚书李春芳亲撰《〈海运详考〉序》,称:“(王宗沐)详考海运,自前代迄国初,始之所以行、终之所以罢,如何而为利、如何而为弊,与夫法久变通之宜、造舟通运之制,考核区画,纤悉详明,览者不待其竟而即知其必可行也。”而后,王宗沐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淮安总督漕运,又有《漕抚奏疏》之作;王世贞《〈海漕奏疏〉序》称,“(王宗沐)著书十万言,皆谈皇王经济之略”。王宗沐对明代中后期的漕运、海运诸事关注颇多并有具体的操作实践,此为“实用”之学,这也是“王学经世”论的一个典型案例。此外,作为史学家的王宗沐编撰了《宋元资治通鉴》《十八史略》及《东省经制全书》《嘉靖江西省大志》等史学文献,其中亦贯穿着“史学经世”的理论意蕴。

  清初浙江籍的阳明学者毛奇龄(1623—1716,浙江萧山人)也提倡“有效”“有用”“有功”的“实践”之学:“儒者用功,贵在实践。”他还认为“圣人之学”“圣人之道”当以“重事功,尚用世”为第一义:“重事功,尚用世,以民为怀,以家国天下为己任。圣学在此,圣道亦在此。”基于“重事功”的理论前提,在知行观上,毛奇龄特别重视“知行统一”,尤其重视“行”的地位:“夫知贵乎行。”“知是理必行是理,知是事必行是事。……知在此,行即所以在此,凡所知所行当在一处,以谓之合一。” “从来知行不分,知者知此,行者即行此。”显然,这是受到王阳明“知行合一”说的影响。

  余论

  除却浙中王学家提倡并呼吁“心性实学”的实践面向,江右阳明学者邹守益(1491—1562,江西安福人)在《简钱绪山王龙溪》书中,言及自己在家乡安福推行丈田过程中“见学问之功”,进而得出了“见诸行事乃见实学”的结论:“敝邑虚粮之害,甚于焚溺……然以危双江之虚己从善,诸友之协心秉公,而任事之际,尚有参差不齐。此见学问之功,真无穷已,一有意必,则病痛立见。古人所以历试诸艰者,正为见诸行事乃见实学。”此外,阳明后学之泰州学派也孕育并跳跃着“启蒙实学”的思想因子。王艮(1483—1541,江苏泰州安丰场人)的“百姓日用是道”“百姓日用之学”,何心隐(1517—1579,江西永丰人)的“凡有血气者莫不亲莫不尊”,李贽(1527—1602,福建泉州人)的“童心说”,汤显祖(1550—1616,江西临川人)的“唯情说”,包括浙中王学家徐渭(1521—1593,浙江绍兴人)的“本色说”,莫不体现追求人性解放和个体自我意识的主体精神。而徐光启(1562—1633,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人)作为阳明后学的一员,其农学巨著《农政全书》即为一部“实测实学”的代表作。他还极力推崇“泰西之学”,并认为以利玛窦为代表的“泰西诸君子”的“实心、实行、实学,诚信于士大夫也”。

  总之,在明代中晚期的“王学”内部,确实已经发展出了所谓“经世”即“转向客观世界的安顿”的务实趋向,这就是“心性实学”与“心学经世”的实学学理。王阳明良知心学中的“心外无理”“心外无物”“心外无事”“良知即天理”“知行合一”“事上磨炼”等命题,以及明末阳明学者刘宗周的“慎独、诚意之教”等等,无不是对“心性实学”的一种解读。而在明代中后期,王阳明的“心性实学”还传播至朝鲜、日本,并在朝鲜、日本等东亚儒学版图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“实心实学”。如今,中日韩三国实学学会开展学术的一项重要议题就是“实心实学”。这也是研究阐释以王阳明与阳明后学为中心的“心性实学”的学术价值与实践观照。

  作者:浙江省社会科学院  张宏敏  (原载《贵阳学院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,2023年第4期)

编辑:肖依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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