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仲淹潇洒斗茶富春江

　　睦州(治所在今浙江省建德)知州范仲淹在从事章岷的陪同下，再次来到了桐庐富春江边的严子陵垂钓处。这是北宋仁宗景祐元年(1034)的事，这年范仲淹46岁。

　　看到已经修葺一新的严先生祠堂，范仲淹心情非常好，对章岷说：“云山苍苍，江水泱泱，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先生祠堂终于修成了，现在看来，当初我们选址在这里是不错的。先生当年最喜欢这片碧水青山，所以，修建这座祠堂就和那边的钓台垂钓处一样，与其说是我们后人的选择，还不如说是先生当年自己的选定。”章岷表示赞同，又向他介绍了祠堂修建的一些情况，说：“属下遵照您的指示，已经将您亲撰的《严先生祠堂记》安排在门厅里，以后来访者一进祠堂大门，便可以读到您的这篇文章了。”范仲淹听了更是高兴，便步入祠堂，大家一路品评诗文，鉴赏匾联，指点山水，兴致甚高。

　　严先生祠堂并非宏大建筑，几圈转下来，不一会儿就全参观完了。范仲淹走出祠堂，看看天色尚早，又感有些口渴，便问章岷附近有无可以一游的去处，顺便能够喝茶解渴。这章岷不愧是从事出身，他说对此早有安排了，便引着范仲淹来到祠堂不远处的严陵滩。范仲淹走近一看，这里虽无任何建筑，却在露天的一块平地上，摆下了桌椅碗筷、纸笔伞扇、汤匙茶盏、炉炭炊具等物事，应有尽有，安排停当，不禁大为惊喜，频频称赞。章岷介绍说：“这严陵滩水是唐朝陆羽《茶经》品评最宜煮茶的名水之一，虽然排名不在前列，在陆羽眼中，它仅位列第十九，但也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好水。唐朝“三元及第”的张又新是位鉴水高手，他的《煎茶水记》也说此水‘以煎佳茶，不可名其鲜馥也。’属下已在早些天取来试用过，以严陵滩水煎煮本地天尊岩所产之茶，其味最佳！”范仲淹说：“陆羽《茶经》还曾说到，睦州好茶‘生桐庐县山谷’。我看这分水天尊岩的茶，向为本州一境之冠，所以应该就是陆羽所说的那个睦州好茶吧。”

　　章岷何以到此一上来就举荐严陵滩水和天尊岩茶？原来，范仲淹本就是好茶之人，履任睦州知州后，见浙西桐庐、建德、淳安一带多为山丘，盛产茶叶，更是经常上山下乡，留意好茶。有一次他走访桐庐，心得特别好，便写了一组的《潇洒桐庐郡》诗作，其中当然少不了写到桐庐一带的茶叶，如：“潇洒桐庐郡，春山半是茶。新雷还好事，惊起雨前芽。”作为从事官的章岷，早已洞悉长官的癖好，所以今天根本不需要范仲淹有什么吩咐或指令，早已把品茶一事安排妥帖。而且，他还有更进一步的安排，就是他猜测到今天长官的严先生祠堂落成之行，一定会兴致盎然，所以就不是简单煎煮几碗茶解解渴而已，而是瞄准当时盛行的娱乐活动斗茶，事前就把相关一应物事全部搞定了。

　　果然，范仲淹见这井井有条的安排，便知道章岷的主意了，立即来了“斗性”，与章岷等人切磋起来。

　　宋代盛行斗茶之风，即使民间也常有三五友朋，相聚一起斗茶，各人拿出自己的茶叶，或煎煮，或浸泡，以茶叶之形状、色泽、味觉等加以品评，评出茶叶之优劣。斗茶其实就是比赛茶叶之品第。另外，斗茶还十分重视煎茶之水，有时候讲究得近乎于邪门。比如宋人江休复在他笔记中有段记载：苏舜元(才翁)曾与蔡襄(君谟)斗茶，蔡襄用无锡名泉惠山泉煎茶，品评结果蔡襄胜出。但苏舜元不服气，要求再斗，结果第二次他改用竹沥水煎茶，以清香扑鼻胜出一筹，两人的斗茶最终算是打了个平手。这是文人斗茶，所以特别讲究，至于民间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。

　　今天这里斗茶，严陵滩水和天尊岩茶都是一样的，水、茶以及茶具等基本物品，大家所用并无高下之分，关键在于煎茶火候的拿捏、冲水之势的把握、茶匙搅水的精到等方面，还有就是，现场即兴吟诵的“斗茶诗”的水平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章岷算是有备而来，范仲淹则属于兴之所到。所以，他们两人之间的斗茶，范仲淹并无优势可言，他惟一可以比拼的是写诗的水平。范仲淹向以作诗填词著称于世，但这一点章岷也早已看到，他想自己这点“货色”根本拿不出手，比较关键的写诗一项的比拼，自己必输无疑，所以，他早早地为这次斗茶准备起来，推敲了几份底稿，打好腹稿，以待一拼。

　　两人的斗茶果然势均力敌，难分高下。最后在斗诗这一环节上，章岷居然先于范仲淹交卷，写成一首《斗茶歌》，拔得头筹。范仲淹心胸豁达，也是今天非常开心，他对章岷的胜出热烈祝贺，而且对他的《斗茶歌》赞许有加，最后还对章岷在此奇峰耸立、山高水长美景之下精心准备的这场斗茶，予以了极高的评价。临了，他将自己已写了大半的诗稿揉碎扔了，另外铺就一纸，重写了一首诗，题为《和章岷从事斗茶歌》。全文是这样的：

　　年年春自东南来，建溪先暖水微开。

　　溪边奇茗冠天下，武夷仙人从古栽。

　　新雷昨夜发何处，家家嬉笑穿云去。

　　露芽错落一番荣，缀玉含珠散嘉树。

　　终朝采掇未盈襜，唯求精粹不敢贪。

　　研膏焙乳有雅制，方中圭兮圆中蟾。

　　鼎磨云外首山铜，瓶携江上中泠水。

　　黄金碾畔绿尘飞，碧玉瓯中翠涛起。

　　斗茶味兮轻醍醐，斗茶香兮薄兰芷。

　　其间品第胡能欺，十目视而十手指。

　　胜若登仙不可攀，输同降将无穷耻。

　　吁嗟天产石上英，论功不愧阶前蓂。

　　众人之浊我可清，千日之醉我可醒。

　　屈原试与招魂魄，刘伶却得闻雷霆。

　　卢仝敢不歌，陆羽须作经。

　　森然万象中，焉知无茶星。

　　商山丈人休茹芝，首阳先生休采薇。

　　长安酒价减百万，成都药市无光辉。

　　不如仙山一啜好，泠然便欲乘风飞。

　　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，赢得珠玑满斗归！

　　范仲淹这首和诗是一首古风，全诗较长，用典不少，但写得气势如虹，神采飞扬。这里简单略述此诗的几个层次，以略见宋代的斗茶过程。

　　首四句是写福建气候暖于浙地，开采茶叶较早(先写建茶，因为北苑贡茶是北宋的极品)。接下来写睦州一带春雷之后，茶叶萌发，新茶开采。但采茶女整整采了一天，还不能装满兜起的围裙，是说采得极少。为什么呢？只求采摘成形的茶芽，而不敢多采，以免伤了茶树。这个道理采茶女懂得，读诗的人亦能理解。“研膏焙乳有雅制，方中圭兮圆中蟾”是说将采来的茶叶细细加工，这是为了献贡天子享用。可见，宋代浙西睦州一带的茶叶，曾经是献于朝廷的贡茶。

　　以下数句是写斗茶的过程。“鼎磨云外首山铜”，是指煎茶用的铜壶，汲的是严陵滩一带江上最清冽的水。茶叶煎煮前先要用黄金制成的碾子研碎，故而绿尘飞扬，这当然有夸张的意味，煎煮好的茶叶汁水在碧玉杯中泛着绿涛，这是斗茶时的辨茶色。接下来的是辨茶味，绝佳的上品茶味，喝上去犹如醍醐灌顶，脑子一片清明。再后是辨茶香，拿过碧玉瓯盏的茶盏，传来阵阵香味，如同香草兰芷。茶色、茶味、茶香都是斗茶的主要内容，其间的品第上下，来不得半点欺妄，那是有许多目光盯着的，是“十目视而十手指”。这首诗最后以劝勉汉初商山四皓“休茹芝”，殷商首阳先生“休采薇”，还是指饮茶。饮茶影响所及以致“长安酒价减百万，成都药市无光辉”，极度夸张人们对饮茶的喜好。喝了一盏茶，人们泠泠然如御风而起，飘然而飞了。

　　严陵滩旁严先生祠堂建成后，富春江更被世人所重。先是南宋陆游在《钓台见送客罢还舟熟睡至觉度寺》一诗中记述了他当时“诗情森欲动，茶鼎煎正熟”的情景。后来的南宋吏部侍郎陈埙也来到钓台品茶，写下了《钓台天下十九泉》一诗：“十年不泛钓台船，梦想云风日月边。今日偶然无往著，再尝滩下十九泉。”借泉赞茶，对严子陵一生“卧白云、饮清风”深寄缅怀之心。这些都说明到钓台在严陵滩下汲水煎茶，是那时文人宦游的神往之地。

　　最后对范仲淹斗茶一事再补述一个重要信息，即有关另一个主角章岷的考古发现。章岷一生《宋史》无传，文献记载甚少，只知在英宗治平元年(1064)他以刑部郎中的身份出使过北方契丹。但在1974年7月，人们在镇江市南郊发现了他的墓葬。墓中不但发现了记载章岷生平的墓志，还较为完整地出土了一系列文物，诸如：镀金口影青茶盏和茶托、镶银镀金口影青茶盏、镶银边影青茶盏、镶银口影青瓷碗、影青执壶、影青瓷碟、青瓷瓶、青瓷盒、定窑酱色釉瓷瓶、漆盘等。瞧瞧吧，那是不是斗茶所用的一整套档次极高的茶具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，那范仲淹和章岷的这场斗茶所用茶具，也就比较完整而清晰地浮出水面了。

　　关于宋代盛行的斗茶习惯，专门记载的文献较少，而范仲淹的《和章岷从事斗茶歌》却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信息，例如斗茶之色泽、斗茶之味道、斗茶之香味等几个要素。章岷《斗茶歌》的原作可惜已经佚失，后人已无法读到，故而范仲淹的这首有感而和之的《和章岷从事斗茶歌》，就显得尤其珍贵的了。

  作者：浙江省社会科学院  顾志兴  《浙江通志·茶叶专志》主编  阮耕浩  （原载公众号“杭州文史”，2018年4月16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