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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

2024-04-24 18:25:58 来源: 社科在线

  由于浙学始终忧心二程理学不能经世致用的问题,这引起了朱熹的警惕和对吕祖谦的怀疑。吕祖谦去世后,深受吕祖谦影响的陈亮成了朱熹思想上的重要对手,二人展开了著名的王霸义利之辩。

  在王霸义利之辩正式发生前,陈亮已经提出了“仁智二元”说。陈亮认为,三代圣王以仁义定天下;春秋五霸诸侯则以智谋成霸业,战国七雄则以国家实力对战;历史的经验证明,国家实力是派生性的,是第二位的,仁义与智谋才是第一位的:“然德化之与仁义,皆人主之躬行者也。至于排难解纷,则岂可不以谋,而力乌用哉?”这其中,“智谋”的作用是排难解纷,即解决现实的问题,因此,智谋之士是极其可贵的。陈亮进一步把“智”从五常中独立出来,与“仁义礼信”相互并列,并说,“仁义礼智信”五常之中,“智”的把握和运用是最难的:“盖五常之用,智为难,仁义礼信过则近厚。过于智,贼矣。”“仁义礼信”作为道德准则,但“近于厚”,即被人欺骗而不能建立功业。三代以下要想建立功业,就必须用“智”。在陈亮看来,“智”是一种没有确定方向的冲动,具有开物成务、“排难解纷”的功能,“智”可以不在“仁义礼信”的引领规范下自发地在历史进程中展开,其在历史中的实现形式就是“功利”。但是这种自发的“智”是危险的,其创造的历史效果(“功利”)可能合于“仁义礼信”,也可能违背“仁义礼信”,甚至流于“贼”。

  淳熙九年(1182),王霸义利之辩,是中国思想史上最重要、最出色的学术辩论。孝宗淳熙九年正月,时任浙东提举的朱熹开始了第一次巡历,正月十七日,其在武义明招山祭扫吕祖谦之墓,会见了吕祖谦诸弟子,陈亮从永康专程赶来相见,在明招山论道,随后陈亮陪同朱熹巡历至永康龙窟,聚谈数日。别后,陈亮向朱熹寄去《问答》十篇、策论两道。陈亮与朱熹相会于明招山时,其赠予朱熹一组论文,其中第一篇(《三代以仁义取天下》)中就声称,秦虽然二世而亡,是历史上著名的短命王朝,但秦始皇的动机和汤武这样的圣王没有不同,因为秦始皇和汤武都是为了“救民”,毕竟秦统一六国,结束了群雄争霸的乱世,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帝国,实现了书同文、车同轨,人民确实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。由此可见,秦始皇的成功不单依赖智谋、强力,而是有其合法性和正当性。朱熹把陈亮的这一观点概括为:“秦汉把持天下,有不由智力者。”既然“有不由智力者”,便是还有“仁义礼信”在其中。很显然,陈亮认为“仁义礼信”是动机,“智”是实现动机的手段,二者互为条件,不可分割,但绝不能混为一谈,特别是不能把好的动机绝对化、以动机决定价值评判,而要动机与效果相结合。“智”作为将动机转化为效果的中介,是儒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,忽视“智”,儒学就是僵死的、无用的。朱熹对此十分震惊。

  王霸义利之辩的导火索是陈亮的一道策论《问皇帝王霸之道》,于是朱熹和陈亮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辩论也因此得名。这场辩论以通信的方式展开,第一封论战书信由朱熹发自淳熙十一年(1184)四月,最后一封书信也是朱熹于淳熙十二年(1185)秋发出。淳熙十年(1183)冬,陈亮被人诬陷入狱,朱熹则于淳熙十一年四月主动致信陈亮表示问候,此时陈亮的官司还没有结束。朱熹也在信中挑明了二人的分歧。

  在第一封信中,朱熹明确把陈亮的思想归结为“义利双行,王霸并用”。朱熹是通过陈亮《问皇帝王霸之道》得出这一结论的。陈亮在此“策问”中指出,儒者鄙视春秋五霸,但是汉代、唐代的崛起经验表明,他们都是“以霸王之道杂之”,而不是纯用仁义道德的“王道”;反之,三代以下,还没有出现纯用王道而能富国强兵的例子,宋朝立国号称“专用儒以治天下”,却落得个南渡偏安的下场,这是什么原因呢?陈亮最后用提问的方式点明了他的立场:“王霸之杂,事功之会,有可以裨王道之阙,而出乎富强之外者,愿与诸君通古今而论之,以待上之采择。”很明显,尽管陈亮是向“诸君”提问,但他已经给这个问题设置了理论预设:霸道是可以补充王道之不足的,王霸杂用,才能建立事功、富国强兵。

  朱熹看到此文后,大为震动,因此提出“绌去义利双行、王霸并用之说,而从事于惩忿窒欲、迁善改过之事”。朱熹指出,仁义道德所代表的王道高于霸道是毫无疑问的,作为一个儒者,不应该羡慕历史上的功业而动摇对王道的信仰。陈亮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动摇,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自身缺乏修身养性的功夫,因此朱熹劝陈亮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,加强自我反省,并指出陈亮之所以卷入官司是因为他不注意自身的道德修养,言行举止也有失当之处。

  陈亮见信后,于淳熙十一年秋以滔滔长札回应朱熹,进一步阐明“王霸”“义利”的关系,还把“王霸并用、义利双行”的帽子还给了朱熹,陈亮坚持自己的义利观和王霸观是统一的;三代以下儒者和君主各执一偏,儒者鼓吹三代王道,君主醉心杂霸之道,前者娓娓动听,归于无用,后者卓然有所建树。儒者对三代王道越崇拜,就离现实的功业越遥远;君主在杂霸之道沉溺越深,其功业中途崩溃的危险就越大。两者各有偏颇之处。如果像“近世儒者”(朱熹)所主张的那样,三代纯洁无瑕,汉唐毫无可取,三代以下“道”一日不曾行于世间,那么这千五百年的历史就失去了意义;汉高祖、唐太宗所建立伟业鸿勋,在朱熹看来就是如此虚无缥缈,不值一哂吗?而且,陈亮完全同意在历史上出现过朱熹所批评的“纯以人欲行”的君主,譬如曹操。但是像唐太宗这样的明君,恐怕不能说他就一丝一毫都没有合于天理,而“纯以人欲行”:“而其间或能有成者,有分毫天理行乎其间也。”盖朱熹亦不敢全盘否定汉唐明君的成就和功业,而功业之所以为功业,乃是因为其动机部分是合乎天理的。

  朱熹于淳熙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发出了回信。首先,针对陈亮以汉唐功业逆推汉唐君主“本领弘大开廓”,朱熹说这种“由迹求心”的路线是不可取的:“老兄视汉高帝、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,果出于义耶?出于利耶?”朱熹认为,这种由“所为而察其心”的逆推并不成立,因为还有其他史实旁证(譬如玄武门之变、晚年伐高丽之类)证明唐太宗是满腔私欲之人。既然唐太宗的动机是充满私欲的,那么他所创造的功业并不能代表天理曾经行于人世间,即便陈亮以天道恒常论证人道不灭,也是如此:“千五百年之间,正坐如此,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,其间虽或不无小康,而尧、舜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所传之道,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。若论道之常存,却又非人所能预,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,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,终殄灭他不得耳。汉唐所谓贤君,何尝有一分气力扶补得他耶?”朱熹仍然强调“道”是“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”,是超越于历史时空存在、传承的。因此,人不但不能扶补“道”,反而“作坏”道,而“道”本身始终不泯。朱熹还认为,“天理”就是百分之百的“天理”,只有完美的状态,如同汉祖唐宗的动机必须百分之百合乎“天理”一样,只要有一点“人欲”存在于历史时空中,“天理”就不可能同时并存。而且,绝不可能存在不成熟的、阶段性的状态,陈亮所认同的这种不成熟的、阶段性的状态,表明他根本没有认识到“天理”的本质,更没有认识到正是汉唐盛世中那些不纯的、不成熟的局部反映了“人欲”对“天理”的损害。

  在王霸义利之辩中,朱熹的立场是汉高祖、唐太宗的动机没有一分一秒钟(“秒忽”)合乎天理,而且只要他们有一分一秒钟的动机偏离了天理,那么他们的全部功业就都是虚假的,因此开疆拓土、物阜民丰的汉唐盛世都是虚伪的,甚至邪恶的。陈亮却可以坦然接受唐太宗心术不正的史实,并且指出,朱熹既不能证明汉祖唐宗的所有行为的动机都充满了贪婪的人欲,更不能否定这样一个基本事实:汉祖唐宗创立的盛世,或结束了诸侯割据的分裂局面,或建立一个广大的帝国,使人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,这难道不是儒学追求的理想吗?尽管汉唐盛世的时间并不太长,这是由于“工夫”欠缺,不能做到“纯乎天理”,彻头彻尾地合于“天理”,这恰恰说明儒学在现实政治中大有用武之地。

  作者:浙江省社会科学院  王宇  (原载《浙学通论》,浙江大学出版社,2022年8月)

编辑:肖依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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